517、少主
手无寸铁的一群庄户,纵使搏命,终归无法对这群外来者造成多少实质伤害。
“仙师,跑了一群小孩子。”领头的那名黑甲军官将刀上的血在宋举人的尸体上擦了擦,晦气地说道。
白衣术士陶醉地呼吸着空气中浓重的丧气,眯眼道:“杀光。”
“是。”黑甲军官率了几个人,翻身上马,追赶出宋家庄。
通往府城的乡间道路上,名叫小五的少年趴在马背上,哭着奋力抽出马鞭,死死咬着嘴唇,压抑着哭音。
作为庄子里的“孩子王”,他与其余少年们从祠堂中逃出后,一众少年分成几路,各自逃命,去附近寻安全地点躲藏,而骑术最好的小五负责向府城求援。
“哒哒哒……”
马蹄如狂风骤雨,将燃烧的庄子抛在身后,小五死死咬着牙齿,耳旁只有风声,道路两侧,是被焚烧的庄稼。
他突然想起了去年秋,自己也曾出庄求援,只是相较于上次的有惊无险,今日发生的,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府城距离庄子距离不短,等自己求援回来,庄子里还能有活人?
所以老举人那句求援,其实是让他们有多远,跑多远。
不过少年刻意忽略了这个答案,只憋着一股气,想一股脑跑到府城,带官兵回来杀光那些贼人。
可身后的追兵已近了。
黑甲军官驾驭战马,轻而易举追上了逃走的少年,他双腿夹紧马腹,摘下弓箭,笑道:
“赌不赌我几箭射死他?”
旁边骑马跟随的军卒有说有笑:
“知道伍长你箭术好,但骑着马呢,至少三箭……甚至五箭。”
黑甲军官弯弓搭箭,嗤笑道:
“两箭足矣,教你们一招,战场上射人先射马。”
嗖——
第一支箭矢破空而出,少年座下的马匹哀鸣一声,马失前蹄,原地跌倒。
少年在惯性下弹射出去,人栽在路上,打了几个滚,已是头破血流,瘫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
黑甲军官慢悠悠自箭壶中抽出第二支,弯弓锁定那少年挣扎要爬起来的后心,忽然听到手下惊呼:“前方有……”
嗖——
第二支箭已飞出,瘫坐于地的小五挣扎着扭头,瞳孔中倒映出疾速放大的箭头,少年脸色灰白,浑身冰冷。
可就在濒死一刻,一抹金光掠过,那根箭矢硬生生被刀锋劈开,分成两截,跌落于地。
小五恍惚间,只听到身后马蹄如雷,阳光被阴影笼罩,追杀自己的叛军突然面色大变,扭头就跑。
“抬起头来。”
少年循声茫然地抬起头,看见了披坚执锐的覆甲轻骑,看见了马上遮天蔽日的锦衣公子。
他张了张嘴,认出了这张脸,嗓子哽咽了下,泪水夺眶而出:
“钦差大人?”
赵都安抬手,将飞刀收回袖口,审视着这名满头血污的少年,略作回忆,恍然道:
“是你。”
他记起了,去年秋天,他与郡主初到宋家庄,被这个傲慢少年招惹,还揍了对方一顿。
当初惹人生厌,熊孩子气浓郁的痞气少年似是因这场灭族之灾长大了,再无丑恶嘴脸,噗通双膝跪地,叩头不止:
“求大人为我族人报仇。”
赵都安面色微变:“宋举人呢?”
半大少年肩头一颤,泣不成声。
赵都安沉默,身后百余名轻骑沉默。
忽然,赵都安笑了笑,只是笑容有些冷:
“按说本官在外的名声一直不好,你们宋家庄的人给我的印象也不佳,宋举人当初还跟着正阳去京城给本官找麻烦……”
小五脸上涌起失望,一点点没了血色。
赵都安话锋一转,右手缓缓握住腰间镇刀刀柄:
“但正阳那腐儒不知脑子哪根筋搭错,偏要尊我一声‘师’,你们族长又是正阳的学生,算来算去,也算本官的半个徒孙,那这件事,于情于理就没法不血债血偿了。
所有人听令,即刻分散,诛杀反贼,我要片甲不留!”
百余名轻骑兵齐声应喏!
赵都安座下战马如离弦之箭,卷起狂风袭向逃窜的几名叛军,手中镇刀“噌”一声拔出,粗大的刀气聚集于刀尖,如同龙卷。
射箭杀人的黑甲军官毫无抵抗之力,盔甲中鲜血喷涌如泉,尸体噗通栽倒在地,圆睁的双眼倒映出其余手下的尸体簌簌落下。
转眼功夫,轻骑四散,包围绞杀向分散整个庄子的叛军,只留下小五跪在黄土路上,呆愣无言。
……
宋家庄很大。
赵都安一眼望去,在四处放火杀人的叛军至少上百人,应就是这次偷袭的主力……至少之一。
他立即吩咐霁月去召唤雨水灭火,熄灭燃烧的农田。
他则与浪十八分成两路,杀向镇子头尾,至于唐进忠等供奉,被他留在了银矿镇守,没有高手坐镇,只凭汤平等人守在那,他始终不放心。而当他循着气机感应,穿过燃烧的建筑群,抵达宋氏宗祠时,只见五名白衣术士正静静站在祠堂外,似在……等自己?
五名术士皆是白衣门邪道打扮,为首一个,乃是个二十余岁模样阴柔的男子。
他嘴角习惯性翘起,给人的感觉无时无刻不在微笑,只是那笑容中总噙着倨傲的讽刺,似是久居上位,养成的优越性子。
年轻术士似早注意到朝廷官军的到来,这会笑容温和道:
“我当是谁来了,若没看错,莫非是传言中女皇帝豢养的面首?白马监那匹没被阉掉的种马?”
赵都安停下脚步,手握镇刀,刀尖上一股血线汨汨流淌。
他脸上没有被激怒的征兆:
“白衣门?慕王府也是一点面皮不要,让你们这群阴沟里的老鼠也敢光明正大行走了。”
年轻术士笑道:
“以你的才智总该知道‘成王败寇’的道理,什么正神邪神?无非是强者定下的划分,若慕王登基,我白衣门又为何不能成万众敬仰的名门正派?
就像大虞皇室六百年前,不也是满手血腥缔造的王朝?谁又比谁善?”
赵都安没有打嘴炮,辩论的兴趣,他之所以没有出刀,是因为他从对方身上感应到了威胁。
这个白衣门术士,有着对他产生巨大杀伤的能力。
来自本能的危急预警令赵都安心头一沉,涌动不安,他有点怀疑自己是否自信过头,难道今日这场战争,真正的目的不是炸毁银矿,而是……自己?
否则,如何解释眼下的状况?
且不说赵都安不顾一切,全力爆发,可以短暂拥有与世间圆满抗衡的能力。
他哪怕正常发挥,也是世间中品的战力,白衣门哪怕存在高手,但世间境的,也不会很多,哪里那么容易撞见?
忽然,身后一袭清风拂过,玉袖飘然而至,挡在赵都安身前,平静说道:
“这群人交给贫道,我天师府神官铁律,遇邪道妖人当予以斩杀,赵大人在后面压阵看着就好。”
差点把你给忘了……
赵都安怔了下,望着眉目隽秀的女子道姑迎风鼓胀的青色道袍,腰间嗡鸣震颤的青玉飞剑。
本想说“我们一同合力”,话到嘴边,却突然咽了下去。
……
距离宋家庄十数里外,有一片乱葬岗,一座座坟茔伫立在荒草中,因无人打理,荒草生长的齐腰深。
周围的村民们对此避之不及,当地常有闹鬼传说。
冥教首领缓步行走在荒草的海洋里,闲庭信步,仿佛回到家般。
他裹着暗红色的长袍,以同色面巾蒙住半张脸,脏兮兮的黑发披散着,因不梳洗,以致头发打绺成结。
后背上则斜背着一柄用铜钱串成的长剑,气质潦草,仿佛不是活人,是入殓师画出来的。
“嘎嘎——”
一只黑色的乌鸦在高空盘旋了一圈,拍打翅膀,降落在一株坟头的枯树枝上。
冥教首领仿佛走累了,一屁股坐在坟头上,面朝宋家庄方向,满脸晦气道:
“招惹谁不好,非要招惹姓赵的?即使不给女皇帝面子,也不琢磨下京城天师府里那个几十年没有出山的老家伙的心思?年轻人啊,还是太年轻了。”
比浓墨还漆黑的乌鸦口吐人言:
“那家伙难道是张衍一的私生子?连每一代朱点童子外出历练都没有这个规格,派人守着护着吧?”
冥教首领瞪了这只口无遮拦的乌鸦一眼:
“你嘴巴硬,想逞能不要带着本座,我活得好好的,可不愿参与那帮天人的谋算和争斗,谁知道这个姓赵的又牵扯了多事?若只是个面首就还好了。”
乌鸦露出人性化的鄙夷,拍打着翅膀大声嗤笑:“你怕了?”
嘴上认怂,实际上屁股却没有挪远半分的冥教首领摩挲着下巴上的凌乱胡茬,抬眼眺望,视线仿佛跨过十几里,望着宋家庄祠堂内的一幕,眼中闪烁凶光,嘴角碎碎念着:
“这点激将法本座三岁那年就不吃了,我冥教只是懒得参与那些毫无意义的争斗罢了,人生三万六千天,多赚些买命钱不好?只是懒得卷进去罢了。
何况本座早已看到死神的气笼罩天地……那张衍一不出山则罢了,便是出山,本座拼着将攒的家底耗尽了,直接送他进地府。”
……
……
宋氏祖祠还在燃烧,一只只牌位在火焰中转为焦炭。
赵都安听到玉袖继续平静开口:
“这是我天师府的事,就像我们不插手朝廷的争斗,朝廷也不该插手修行江湖的事务,赵大人还是退后一些为好。”
丢下这句话,玉袖目光幽冷地注视着白衣术士,吐出一个名字:
“尸罗
衣,之前贫道捉你都捉不到,今日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尸罗衣?
赵都安心中一动,脑海中看过的相应卷宗应激,记起了这个名字的资料。
此人乃是白衣门主的儿子,即:白衣门少主。
在修行丧神一道极有天赋,只是很少离开云浮,且因邪道的缘故,相较低调一些,少有人知。
尸罗衣看到玉袖出现的时候,脸上的笑容短暂消失了下,旋即更为灿烂:
“玉袖神官上次在百花村,杀了我白衣门不少弟子,这笔账本少主也是记着呢。”
“少主小心!”
这时,其余四名术士都紧张起来,一个赵都安还不足为虑,但加上个玉袖神官,局势便微妙起来。
尸罗衣摆了摆手,并没有紧张忐忑的情绪,有些愁眉苦脸道:
“两个人……真是有点头疼啊,本想着将赵使君你留下的,看来今日有些难了。呵,不过……”
他笑容骤然灿烂,手中哭丧棒蓦地扎入大地,周遭天地骤变,原本阳光灿烂的祠堂光线疾速黯淡,他的声音在阴风中飘荡:
“本少主也真想试试天师弟子的成色啊!”
伴随他的出手,其余四名术士也都同时将手中的哭丧棒扎入大地,霎时间,地面蓦地皲裂,裂缝中喷吐出一股股“丧气”。
那不是大地中固有的,而是白衣门术士们搜集吞吐丧气,收纳于腰间的那口本命小棺材中。
一旦搬运术法,棺材内的丧气便由哭丧棒喷涌出,霎时间,整片祠堂区域光线暗淡,空中开始飘落一片片纸钱。
赵都安心中一动,只觉自己眉心仿佛蓦地被蒙上了一层阴影,身躯也感受到一股冰寒阴冷的气息蹿升。
这种感受他并不陌生。
当初在建宁府,他曾被一名白衣门术士施法诅咒,于睡梦中染病,同时自身命星黯淡,气运跌落谷底,变得异常倒霉。
此刻,精通诅咒之术的白衣门术士将这片祠堂区域都笼罩在丧神的阴影下。
身处这片区域内的敌人气运衰减跌入谷底,情绪恶劣,战意衰退。
不止如此,伴随而来的还有五名术士同时掐诀,施展的咒杀术!
只是一瞬间,赵都安就瞥见了术士们身前浮现出一枚枚猩红的虚幻大字,每一个字都代表一种诅咒,而层层叠叠的诅咒席卷过来,大半都笼罩在玉袖神官身上。
几乎只是一个呼吸的功夫,肉眼可见的,玉袖身上的光彩迅速退去:
肤色变得苍白,眼眶乌青,气息跌落,连腰间的那一柄青玉飞剑也变得黯淡无光。
尸罗衣笑道:“天师弟子的确实力超群,但如今又还能剩下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