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宴会

第30章宴会

屋内的空间很宽敞,进门后是一个小型的会客厅,会客厅靠里的那个夹角处一左一右摆着两个博古架,上面放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摆件,博古架正中间是一米宽的格子,一个放着做成标本的熊脑袋,另一个则放着两个狼头的骸骨。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大圆桌,是待会儿吃饭的地方。

会客厅左右两边各有一道月亮门,右边的是茶室,装了一排雕着梅花的漏窗,这是许茗因找木匠定制的,在她的记忆中,她的茶室里就有这么一排窗子。

这排窗子不仅美观好看,还让原本采光不好的房间瞬间变得明亮通透,落日时霞光罗进来还会染上一层朦胧的诗意。

太阳初升时,日光会跑进来留下一地的微光,梅花的影子会印在地面上,那是只在夜间盛开的独属于黑暗的花,在有光时惊鸿一瞥,然后看着它们慢慢散去。

左边的月亮门上则挂着两层厚厚的帘子,帘子后面是一个空旷的隔间,里面只放着一个挂衣裳的架子,那架子上挂着十来件做工精细的大氅,都是从云归城最好的布庄里买的。

隔间里又朝外开了一道门,穿过这道门是一条曲折的风雨长廊,长廊两边挂着几串对称的铜制莲花形雨链。

走到了长廊的尽头,是一座八角亭,亭中布了桌椅,点着炭盆,坐在里头往前看,就是那大大的戏台,隔着三四米的距离,能将台上的唱念做打看得一清二楚。

这就是今日宴会的所有布置了,从早到晚,许茗因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许红翠先将人引到了茶室里,里面盘了一个又宽又大的火炕,火炕上铺着一层草席,草席上才是靛蓝色的褥子,坐上去微微有些发烫,却不会叫人难受。

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也不知是谁带来的,反正云归城很多年前就有了火炕,宋颂她们买的这套宅子了更是盘了不少,可见原主人有多怕冷。

许茗因跪坐在火炕上点熏香,细细的一支香插在莲花形的底座里,燃烧时会冒出一股细细的白烟,白烟并没有往上飘,而是不停地往下沉,积在翠绿色的底座里,犹如山间一汪碧泉,终年云雾缭绕。

她的面前摆着一张长方形的矮桌,矮桌上铺着一块底色为蓝,绣着翠竹青鸟的席布,席布上摆着一套豆绿色的泡茶器具。

许茗因头上没有戴首饰,只用一条青色布巾将头发全部挽起后垂落在肩侧,那布巾搭在孔雀绿的衣裙上,看起来清雅秀丽。

眼见程惜玉她们进来了,许茗因连忙起身去迎。

她认不出谁是程惜玉,便屈了屈膝伸手摸着程喜云的小脸说:“这便是贵府七小姐喜云吧,果真和我想的一样乖巧,生得如此玉雪可爱,让人看了就喜欢。”

“多谢夫人夸赞。”程喜云绷着小脸礼貌地回话,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印着许茗因温柔的脸。

小丫头心中暗暗想着,这位宋夫人也和惜玉姐姐说的一样,温柔可亲,貌美非常。

“呀,真是乖巧的孩子,过来我这儿*,许姨拿点心给你吃。”许红翠也在旁边附和着,她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布袋子,布袋子被撑得鼓鼓的,里面装满了糖果。

程喜云有些拘谨地望向程惜玉,一副想接又不敢接的模样。她到底是个九岁的小孩子,甚少出门,没见过什么生人,待一会儿就开始怕了。

程惜玉轻柔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去拿吧,记得要谢谢夫人。”

“嗯。”她迈着步子走到许红翠面前,眼巴巴地望着人说:“谢谢夫人。”

许红翠笑着将那袋糖塞进她怀里,点了点她的鼻子说,“乖巧的小丫头叫我许姨就可以了。”

她说话间看到了从窗外走过的洛霖霖母女,就捏了捏程喜云的脸蛋,“好了,丫头出去和那个姐姐玩儿吧,我们在屋里喝茶,就不拘着你了。”

程喜云又看向了程惜玉,对方点头后她才脆生生地答了句好,然后抱着自己的糖果跑了出去。

她往外跑时撞到了洛霖霖身上,幸亏酒儿反应快拉着她才没摔倒,她低着头嗫嚅着:“许姨让我找姐姐玩儿。”

这个姨姨脸色有些冷淡,并不想许姨那样笑眯眯的,程喜云有些害怕。

“好,我带你去玩。”

酒儿拉着她的手往外走,带她去院子里玩跷跷板和滑滑梯,这些都是她爹爹昨天半夜才弄出来的新鲜玩意儿,她也还没玩够。

等到洛霖霖落座,这次宴会的人就算是到齐了。

许红翠擡眼瞥了她一眼,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洛霖霖横了她,微微侧着身子避开了她的目光。

这番作态,明眼人都能看出她们的不和。

既是不和,那这位洛夫人的姗姗来迟就有了原因,想必是为了落许茗因的面子,毕竟她和许茗因的姑姑之间有些嫌隙,总是要想方设法地给许红翠找茬。

许茗因宽厚一笑,没有计较她的失礼,和往常一般柔柔地说:“我身无长处,唯独泡茶一道尚有些研究,今日便给程家诸位小姐泡上一壶茶,咱们品茗闲话,讨个半日浮生闲。”

她揭开茶罐,将外形紧细,卷曲秀丽的云雾茶拨在茶则中,在众人面前绕了一圈才开口介绍道:

“此乃云雾茶,种于西南深处峡谷深幽之中,茶山终年云雾缭绕,从而得名‘云雾’。此茶属绿茶,汤色清澈,香浓味甘,以味醇、色秀、香馨、液清的特点而闻名,是我们部族独享的宝物之一。”

“云雾茶取一芽一叶,采回后经过杀青、抖散、揉撚等九道工序方可制成,饮之有强心、清火、收敛等功效……”

水声汩汩,茶叶在盖碗中伸展着芽叶,色泽绿润,香味渺渺。冒着热气的茶汤被倒进了匀杯中,最后又分到了品茗杯里。

“诸位,请。”

对于喝惯了陈茶的程家姐妹来说,这茶终归是有些淡的,但是那香味却是陈茶比不了的,缓缓抿一口,感受着嘴里残留的茶香,方才觉得闲暇惬意。

品了茶就看戏,洛霖霖编了一出戏曲和一场杂耍,都是短小精悍的节目,加起来也就演两个时辰,保管叫人看得乐乐呵呵的。

在踏上风雨长廊之前,许茗因将准备好的大氅一一递给她们,然后才在前头领路。这些端茶递衣的小事叫她做来赏心悦目,并不会给人一种矮人一头的感觉,反而觉得能被她如此对待属实长脸。

许红翠说:“这两出戏都是我点的,戏班子说他们从未在外演过,今儿个可是头一回演。妹妹们且听着,若是不爱听了就说话,叫他们换一折便可。”

戏曲叫《莫问天》,讲述的是一个皇子在南巡的过程中遭遇截杀,幸得忠仆以命相护,方才捡回来一条命,只是他伤势过重无法立即赶回京城,只能暂时躲在贫穷的村子里养病。

捡到他的是一个独眼的鳏夫,那人虽然沉默寡意性子冷淡,但也出银子给他治病养伤,还杀了家中下蛋的母鸡给他补身体。

皇子对鳏夫很是嫌弃,只是承他恩惠,不得不演些表面客气出来,实则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人,貌丑残疾不说,身上还有股味道,叫人看了就恶心。

他觉得鳏夫家徒四壁,定是因为他懒惰无能,不愿意吃苦劳作才会这么贫穷。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发现鳏夫并不懒惰,甚至很勤快。

他天不亮就得起来劳作,先将那仅剩的三只鸡放出来院子里找虫子吃,然后打扫鸡舍,将那些秽物收拾起来沤肥养地,顺便给破损的鸡舍加固,或是提着锄头翻翻院子里的地准备种菜。

天微微有些亮了,他就要拎着柴刀上山砍柴,回来时已是日头高涨,他背着比他还要大的一捆柴,慢吞吞地回到狭小破败的院子里。

回家后又拿出斧子将柴劈得大小均匀,用藤蔓绑起来方便赶集的时候背到镇上去卖。

等忙完了这些,日头都要开始落了,他才能吃上每日仅有的那顿饭。

因为贫穷,他一日只吃一顿。若非实在饿得不行,他不会轻易吃饭,因为吃太早了晚上就得挨饿。

等到入了冬,山上冰雪覆地,进山已不安全了,他就会去城里做短工,辛辛苦苦忙活十几天,拿回来一把零碎的铜板,将将够给皇子买上三五天的药。

药效还不好,吃了跟没吃一个样儿。

日子那么难,鳏夫每日那么苦,却还是穿不暖吃不饱,活得没个人样儿。皇子独自在家时问苍天为何他要这般苦?

苍天答道:

人间杂税多繁复,不求皇帝跪神仙

仙人斗法减赋税,却又难把劳役免

免了劳役万万数,皇帝也把神仙贬

莫问天,天不是天,帝为天

人皇不仁人作畜,高椅之上堆白骨

庶民血肉铺道路,铺了三十三万途

滴滴血泪没黄土,只求来世做牲畜

莫跪地,地不是地,帝为地

那老生唱腔老练,声音浑厚有力,短短几句唱词被他唱遍了整个清虚阁,那余韵朝着远处散去,不知飘了多远。

有人没拿稳手中的杯子,白瓷碎了满地,温热的茶水洒在地面,让沉默的砖石染上了茶香。

许红翠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程家的几位小姐表情都有些僵硬,有的眼中甚至泛起了点点泪光。

“呀!”她轻呼一声,故作惊讶地说道:“这出戏是不是点得不够好?几位妹妹若是不爱听,我将人喊下来换一折就是了。”

“不用了。”

程惜玉出声阻止,她望着那个扮演皇子的小生,轻声说道:“或许他也想改呢?给他一个机会吧。”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许红翠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可。既然妹妹爱听,那便继续唱吧,这出戏呀,我也爱听得很。”许红翠说着擡起茶盏遮住了嘴角的笑意,洛霖霖编的戏,可没那么好听哦,那丫头惯会想些折磨人的法子。

她望向台上那几个角儿,眼里是毫不掩饰地欣赏。

这几位角儿来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戏班,那戏班里班主加上角儿和打杂的一同才十七个人,所以角儿也是打杂的,打杂的也是唱戏的。

洛霖霖带着酒儿出去玩的时候听了他们的一出戏,然后就决定出银子养着他们,闲暇时出门听听戏,也挺有意思的。

洛霖霖当初听的那出戏叫《斩龙》。

斩是以刀剑斩,龙是真龙,却又不是真龙。

如今她亲自编了两出戏,只说是在别的城听人唱的,不过那城池被涪阳军占领已久,许是涪阳军编出来的。

戏唱到了尾声,皇子和鳏夫已经形同父子了,鳏夫上山打柴的时候,皇子担心他独眼不安全,会跟着他一起去,也会背着柴和他一起走到镇上去卖。

卖柴的途中遭遇了无数冷嘲热讽,皇子早已没了当初的愤怒,他长叹一口气,继续背起柴垛走街串巷。

可就是在他不嫌弃鳏夫貌丑残疾之后,大臣来寻他了。离开前他跪别鳏夫,向天发誓自己一定会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不让他再过食不果腹的日子。

回到皇宫后,皇子忧心黎民百姓,也担心独眼的鳏夫生活不便,以至于终日闷闷不乐。满桌的珍馐美味他难以下咽,铺好的锦被貂裘他难以入眠,只能一次次地请求皇帝减税。

可是皇帝并不理会他的要求,还将他关了禁闭。

繁重的赋税和劳役从未削减过,反而越来越重,压得百姓喘不过气。今天要建祭天坛,明日要修请神宫,人间生灵涂炭,村庄十室九空。

很多年后,善良的鳏夫又救了一个富商,富商问他可有心愿,他便说他想去京城,他要找一个故人。

此时的鳏夫已垂垂老矣,他只是还惦念着那个善心的孩子,生怕他在京城出了意外。

他知道自己可能找不着,但他还是来了,只是想在临死前试试。

结果他找着了。

皇帝出城祭天,被埋伏已久的杀手袭击,又是同样的故事,又是同样的结局。他救下了皇帝,一如当年救下了年少的他。

唯一的区别就是当初的杀手是兄弟手足派来的,如今的杀手是走投无路的百姓。

他问皇帝,如何百姓还是这般苦?

已经当了皇帝的皇子有着和苍天一样浑厚苍老的声音,他站在那儿,冷漠地看着一脸死相的鳏夫,缓缓唱道:

朕曾问天,天言之

莫问天,天不是天,帝为天

莫跪地,地不是地,帝为地

当初唱苍天的那个老生,现在唱着皇帝。

苍天的控诉正气凛然,带着无能为力地怒喊,如今的皇帝信誓旦旦,唱着睥睨众生的漠然。

而之前唱皇子的那个小生则躲在幕后唱出了苍天的唱段,他的声音清亮如利剑般刺破黑暗,结果却只能被一声又一声的“帝为天”“帝为地”压下去。

清亮的声音没了踪迹,戏曲落幕,留下了一句悠长的戏词。

“帝为地。”

程惜玉捏着帕子拭去眼角的泪,她痴痴地望着那戏台上的黑布,微微摇着头苦笑一声。

听了个尾巴的程喜云一脸迷茫地站在她身边,仰着头好奇地问:“姐姐,唱的是什么呀,怎的还会哭呢?是不是又唱抛妻弃子的坏男人了?”

程惜玉摇头,遮着眼睛不看她,她眼中的恨意太灼人,会伤了孩子的眼。

许红翠将她抱过来搂在怀里,捏着她的小脸说,“这回唱的也是死性不改的臭男人,只不过那臭男人太坏了,辜负了许多许多人。”

“那怎么没人打他!”程喜云愤愤不平地说:“上回那出戏都有人打坏男人!这回怎的没有了!”

“因为打不过呀。”

程喜云皱着鼻子“哼”了一声,赌气地说:“那就不要听了,这才不是好戏,难听得很!不叫我姐姐听了,不让她哭!”

“不行哦,到处都在唱这出戏,就连云儿的家里都在唱,姐姐想不听都不行呢。而且呀,戏里的坏男人也到处都是,谁都被他们欺负过,但是谁都没办法打他。”

许红翠说着剥了颗糖喂进她嘴里,然后戳着她脸颊上鼓出来的包玩儿。

程喜云着急地问:“那怎么办?”

许红翠想了想,无所谓地说了一句:“或许有一天,老天开了眼,坏人就全部遭报应死光了。”

“才不会呢。”

程喜云闷闷不乐地说,“才不会有报应。那些欺负我爹爹的人,那些抢走我嫂子的人,他们都没有遭报应,还叫人来打哥哥。本来就没有报应,都是你们哄人的。”

“是呀,是没有报应的。”

许红翠说完点了点她的额头,沙哑的嗓音像是藏了毒一样,“小丫头,现在知道为什么到处都在唱戏了吗?”

程喜云眉头越皱越紧,她觉得有些明白了,但是又想不清楚,只能皱着脸越想越头疼。

其他几位程家小姐都用帕子掩着脸哭泣,她们看懂了这出戏,所以心脏被攥住了,疼得人不敢睁眼。

掌权者是不会和受压迫的人感同身受的,他们没有日复一日地经受那些折磨,自然不知道日夜难安的恐惧究竟为何而来。

他们自以为看到了人世间所有的苦,其实不过是冰山一角。

只看到了万分之一的苦难,又怎敢说读懂人世艰难?

到头来不过是凭着那点稀薄的善意施舍一两分好意,让那些被苦难磨去尖牙的苦命人陪他们唱着一出又一出可笑的戏。

可怕的是戏里只有一个皇子,可是戏外到处都是皇子。

那个抢走他们程家新妇的公子是“皇子”;那个让程惜玉出席一个又一个宴会的李公子也是“皇子”;从她们家中搬走米粮的官府是“公子”;不断征税养军队的王府也是“皇子”……

而她们,一直都是那个心怀期待的老鳏夫。

“别伤心了,下一出戏热闹得很,妹妹们开心些吧。”许茗因说着给她们重新添了热茶,还去屋里切了一盘西瓜出来。

这西瓜原本是给晚膳准备的餐后水果,现在却不得不拿出来哄人,否则这几位小姐得哭上好半天。

“来尝尝我家乡的瓜果,可甜了。来,惜玉妹妹,你先吃。”

程惜玉抽泣着咬了一口,克制着悲伤笑道:“果真很甜。”

“是吧,这可是好东西,姑姑千里迢迢从家乡带来,一路上费了不少心思才保住那么两个。”许茗因撚着帕子给她擦脸,放柔了声音哄她:“不过是一出戏,妹妹若是哭肿了眼睛回去,往后你家里人该不让你来了。”

“叫许姐姐担心了,惜玉实在是……情难自禁。”

“快别说了,再说又要哭了。”许茗因连忙说道,又往她手里塞了片西瓜催着她吃。

许茗因想方设法地哄人,又是说好话,又是拿吃的哄她们,许红翠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觉得怪有趣的,她们原本想的是这几位小姐会愤怒,谁知道竟哭成这样。

她的烟雾吐了一口又一口,白烟飘到洛霖霖的眼前。

“砰——”

洛霖霖将茶盏重重地砸在桌面上,茶水溢出大半,尽数喂了桌案。

那几位程小姐止住了哭泣,悄悄擡着眼望她。

洛霖霖挥了挥眼前的烟雾,很是厌恶地说道:“臭死了。”

许红翠听着笑了一声,猛地吸了一大口往她那边吹去。白色的烟雾蒙住了洛霖霖的脸,她猛地站起来,眼神凶狠地说:“许红翠,你别得寸进尺。”

“哦……”许红翠拖着长长的调子,面带笑意语气戏谑地说:“就是得,就是进,洛夫人要怎么办呢?”

“无知商妇,懒与你争辩。”

她站起来就要离席,走之前还纡尊降贵地跟程惜玉她们说了一句:“无意冒犯诸位小姐,只是想骂许红翠而已,若是诸位心头不快,便也骂她几句好了。反正那人恬不知耻,骂了也就骂了。”

“啧,洛夫人,洛霖霖。你个狗眼看人低嫁不出去的玩意儿还有脸说我?怎么着?真当孟敛是真心娶你?什么人会做上门婿,你洛大小姐心里没数?”许红翠半分不让地嘲讽她,话里还带着浓浓的笑意。

她最会戳人心窝子,脸上带着挑衅的笑,嘴里说着最恶毒的话。

洛霖霖咬牙切齿:“我夫君不是上门婿!”

“嗯嗯嗯,你怎么想都成。住在你家的不是上门婿,你家酒儿十岁前也不姓洛,也没人叫你洛夫人,行了吧,高兴了吧。”她眉峰一挑,殷红的唇如弯月般勾着,万分妖媚。

洛霖霖咬着牙强忍泪水,她的头颅微微扬起,背脊挺得笔直,自欺欺人地维持自己的体面,“你又有多好?活了三十五年的臭烟鬼找了个小你一轮的死酒鬼做夫君,沆瀣一气,也不怕旁人笑话。”

“你说错啦,是楚峰屿哭着喊着要娶我的,可不是我求来的。那洛大小姐你呢?哦……忘了忘了,是洛大人求着孟敛娶得你,那时候孟敛还是个一穷二白的游侠呢,啧啧……”

洛霖霖眼眶红得吓人,捏着拳头转身就走,那背影看起来格外凄惨。

她走后,许红翠就收敛了笑意,一脸阴沉地开口:“怎的还不开演?等着我上去唱不成?!”

许茗因连忙让戏班开演,这一出戏是杂耍《打马六》。

编剧也是洛霖霖。

讲的是一个捧高踩低的纨绔子弟名叫马六,他有个同窗好友名叫周四,也是个不着调的纨绔,两人臭味相投,引以为知己。

周四家中有个叔叔在京城当大官,所以马六惹出的很多祸事都是他帮忙摆平的。

可有一天京城来人说周四的叔叔犯事了,要抄家流放。

他们当地的官员是个大贪官,以往收过周四不少孝敬,如今周四犯在了他的手里,他便装腔作势地说能放周家一马,但是要一人给一百两黄金的买命钱。

周家早就被抄了家,哪能拿得出那么多钱,周四就求到了马六的头上。

谁知马六表面上答应借钱给他们,暗中却趁他不备绑走了他的亲妹妹,让他既没借到钱,还害了亲人,最后疯疯癫癫地被流放了。

两年后,周家那位大人翻案,又使了手段接连升官成了天子近臣,他派人送信回家才知道自己的家人都被流放了,如今生死不明。

可当初他明明托人收买了大贪官,让他安排死刑犯替换被判流放的家眷,谁知大贪官阳奉阴违,觉得他失势了难以活命就敢欺瞒他。

之后就是砍贪官,打马六的剧情。

武打戏很精彩,饰演马六的演员被打得接连惨叫,那表情和动作滑稽得很,可是坐在下方的人都不敢笑,许红翠和洛霖霖的争执让她们觉得恐惧,甚至有些担心自己今日能否安全回家。

许红翠脸上一直没有笑容,直到晚膳时都是沉着脸的,话也不爱说了。

晚膳吃的是暖锅子,汤底有牛油的和鸡汤的,配菜少而精,牛肉、猪肉、鸡肉,切块儿的水果各装了一盆,另有从街上买的豆腐和萝卜,还有以前搬家时荀奉义送来的山珍,都是晒干的,泡了水就能吃,

若说遗憾,就是没有绿色蔬菜,不过古代的冬天就是这样,大家吃的都是窖藏的红薯和萝卜,蔬菜也只有腌制好的,那味道称不上好。

程惜玉小声问许茗因:“洛夫人不吃吗?”

许茗因摇头,肩膀挨着肩膀地跟她咬耳朵:“洛夫人与我姑姑曾是手帕交,后来她们爱上了同一个男子,谁也不肯让,一个比一个倔,争争抢抢的难免生了嫌隙,但那人最后娶了别人,她们的关系也就彻底坏了,都觉得是对方碍了事儿。”

“这……为一个男子,何苦来哉?”程惜玉颇为惋惜。

许茗因也附和道:“谁说不是呢。若是争到了还好,可最后谁也没争着,反倒惹出一身的仇怨。”

程惜玉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声感慨道:“人就是如此,即便得到了再多的爱,也仍是放不下没得到的那一个。”

许茗因见许红翠回来了,就拍着程惜玉的手当作回应,没有再开口说话。

她的目的是用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秘密换得程惜玉的信任,让她成为盟友。

适当的安慰、刻意营造的亲近、只有彼此才懂的眼神和氛围,程惜玉已经入套,她的目的达成了。

许红翠和洛霖霖的戏份则比她重要很多,她们的目的是构建复杂的人物关系,通过人物之间错综复杂的情感和利益关系来勾起观众的好奇心,让他们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挖出更为庞大的脉络网。

其中,情感纠葛是最让人感兴趣的,也最容易编造。

复杂的背景故事和让人眼花缭乱的人物关系会让一个剧本变得立体,也能随时应对各种剧情变化,方便编剧在创作过程中作出合适的调整。

另一个目的就是为了瓦解云归城坚不可摧的利益团体。

他们或许彼此之间有很多矛盾,但是绝对会为了收复宋颂她们拧成一股绳,所以她们的长线任务就是分裂他们。

她们势单力薄,只能借力打力,让云归城的世家权贵自相残杀是最高效的方法。

假设宋颂一群人分为了三个利益结构,分别是以宋颂为首的首领一派,以洛霖霖为首的臣子一派和以许红翠为首的商人一派。

其中首领是中立的,臣子和商人之间是斗争关系,也可以理解为家臣与外戚的斗争,总而言之就是针对权力分配而绽开的争夺战。

她们拿出来的好东西越多,越能代表她们身后的财富和底蕴,到时候云归城的利益团体就会出手,剥皮抽筋吃肉,将她们搜刮一清。

而一个不团结的集体是最好下手的,他们会窃喜着觉得自己找到了蛛丝马迹,然后急不可耐地抛出橄榄枝,试图在她们中间寻找一个同谋,而那个同谋,会是他们最后一口食物。

卧底不好当,不管是宋颂还是许红翠都不放心将这样困难的任务交给楚峰屿她们,所以这个局只能由她们来布。

先在毫无相关的地方埋上一条线,等他们想要挖的时候自然会将这条线挖出来。

而且往后程家姐妹对两人关系的忌惮也能成为引导他们上钩的线索,饵已经埋好了,现在要做的只是等着鱼儿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