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纱宛如游龙

第一百七十二章各方

次日清晨,天气转热,端州城内行人流转,喧闹声不绝。

陈桐挤过了前面几个因争执是八九天回暖,还是九九天回暖而吵闹不休的书生,一人给了他们一巴掌后,走向了指挥都司所在的正东街。

指挥使让他这两日一直在侯府门前盯梢,他眼见祁京来了又走,吴象铉也来了又走,心知大概是谈妥了,自己可以回去交差了。

临走之前,他还注意到文安侯府换了牌匾,是新制的檀木,如今只有宫里才会用这东西。

这些年马吉翔的势力逐渐庞大,又受皇上与太后的恩宠,赏赐些宫里的物件算不了什么。

唯一有问题的是如今这个节骨眼上,明知两党与指挥使都要钳制他,却还敢大张旗鼓的换牌匾,这想必是在摆出来告诉其他人,有皇上作保,谁都动不了他而已。

当然,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示弱,毕竟底牌都露出来了。

还有前日大朝会诸公没弹劾他,只寥寥退朝,想必也是出了些问题与矛盾还没有调和,至少他看得出来张侍郎是很想与指挥使联手的,北面的情报也是说拿来就拿来,倒是吴党那边至现在还不见动作,怕是已落了下乘。

总之,他觉得如今一切都还在水里,只等有一个人把火线点燃,朝堂上必定一触即发。

就心中想着这些,他走到了指挥都司前堂上,正见张拱极走过来。

“佥事,指挥使”

张拱极摇摇头,道:“刚睡下,等一个时辰再去。”

“是。”

陈桐应了一声,却也不走,靠在柱子等着。

张拱极又看了他一眼,问道:“两夜没睡了?”

“捞大人记挂,属下已习惯。是查到了几件事,回来向指挥使汇报。”

“说吧。”

“今早辰时一刻文安侯府换了牌匾,还有昨夜寅时三刻,星湖牌坊的南千户所被调走了十个缇骑。”陈桐道:“此番无令调人,属下猜测祁京恐已救出韩文广几人。”

张拱极眯了眯眼,道:“无妨,不用追究。”

“可是”

“人已经被他救了,马吉翔也成了他的靠山,再多做无益。”张拱极缓缓道:“指挥使既然能放走祁京,便是肯定他不会有威胁。”

陈桐拱手道:“明白,他必定率先救人,我们借力打力。等吴党倒台,对付楚党时,他与马吉翔亦会被牵扯进来,指挥使神机妙算。”

“明白便好。”张拱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都督新任指挥使不久,心腹不多,吴镇抚亦曾是马吉翔旧臣,韩文广千户所那档子事不必再管,切记,潜龙在渊。”

“是。”

张拱极出了都司衙门,孤身一人往兵部衙门而去。

~~

同一时间去往兵部衙门的,还有朱斗垣的轿子。

道路有些拥挤,导致他今日上差晚了些时辰,不过也没什么大事,如今兵部衙门基本都是他一人说的算。

路上,朱斗垣掀开帘子,看着跟在轿侧的属官黄庆生,忽然问道:“还没查到?”

黄庆生自然知道小郎是在问什么,一想到自己派去的那个总旗到现在了无音讯的,只得讪笑道:“大人且宽心,已找到线索,就快便能揪出来了”

“呵,刑部验来验去,陆修两个的尸体都臭了,揪出什么了?”

闻言,黄庆生却是松了一口气,咐道:“下官亦是在催何郎中那边,他说急不得,按刑部章程,要慢慢查?”

“几个班头带着衙役在马吉翔那转来转去,竟也不敢进去问一声,一群废物。”

朱斗垣冷哼一声,道:“我一开始便交代清楚,直接去拿人即可,等到如今他见人进了侯府,却也跟我讲起了刑部规矩那一套?庸才!”

“是。”黄庆生解释道:“如今朝局风气便是如此,小人物自然可以不讲规矩,可一旦讲起规矩来,那一定是人身后有了靠山,何郎中动不了啊”

“动不了?”朱斗垣道:“马吉翔卑劣粗夫一个,嗜财贪势,便黠巧佞,身上的把柄多了去了,岂能动不了他?”

黄庆生道:“可皇上和宫里那边亦是其人的靠山。”

“形势所迫而已。”朱斗垣道:“皇上之前在桂林用他,不过为制衡朝局,如今局势愈变,楚党已是一家独大,又是在李成栋父子外勋的地界上,他若想留住圣眷长久,只能站在这两家对立面之前宫里没理会他骑墙被下的套,就是敲了个响。”

黄庆生会意,问道:“那大人还是想让他站在我们这边?”

朱斗垣摇摇头,喃喃道:“攻势不在我们这,他就是过了张同敞那一关,李元胤亦不可能放过他,最后待李成栋北伐回来,也必定对他下手,收权下野只是时间问题”

“可如今,祁京那边却正在借他的势”

朱斗垣沉吟道:“不必在意,祁京既投靠他,必定会被安排去接手那几个烫手山芋,想要脱手,没那么容易。”

“是大人就这么肯定他不会坏事?”

“自然,他要对付的并非是我们。”

黄庆生一愣。

“这不是什么立场问题,真正的要他命的是那个楚党奸细几个小喽啰而已,让他们自己斗吧。”

说到这,朱斗垣像是胜券在握一般,又吩咐道:“给李侍郎与张给事通个消息,李元胤上次朝会不动,必是在坐山观虎,看住张同敞与五虎即可,马吉翔自有人制”

“是,大人洞若观火,下官高山仰止”

“马屁拍的不响,该练了。”

“下官真心的,这不是还没领悟大人的深意”

“行了,听吩咐,一会儿把今年武选司纪要送过来。”

“是,下官还有几个”

轿子缓缓前进着,街上的喧闹逐渐将他的对话盖过

~~

兵部衙门在端州城西。

但行至西城墙附近时,远远便能望见衙门中耸立的披云楼。

披云楼又名飞云楼,北宋政和时所建,楼高三层,其牌匾上挂着“岭表南来第一州”,与西城墙防线乃是如今端州城西北防御的核心,兵部衙门也在此接连而建。

张同敞从披云楼上走了下来,目之所及,只见从旁古榕树上的鹤唳声起,冲天而去。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见端州八景之一的“披云鹤唳”,但每次看见,总会那么短暂的失神。

他的眼中也唯有那群白鹤,更下面的红棉参天,榕阴盖地等景色,他看都不去看。

白鹤每次振翅而去的方向都是北方。

愣神良久间,他低声自语了一句:“黄瑜重建此楼时,尚以为是蓬莱宝境且不知鹤栖南方沼泽,严冬之后,终要北迁”

于他而言,其实在北方居留的时间并不多。

前朝崇祯十三年他才得以阙补中书舍人,至崇祯十五年便受令入滇调兵,更多的,是在湖广荆州府江陵县的那段时日。

不过那些都已远去了,他只看到了短短两年之间,家国倾覆。

也就是因社稷倒塌的如此之快,那些记忆才变的如此深刻,时至今日,他能感觉到这种崩塌仍在继续,且愈演愈烈

“仍高在想什么?”身后忽有人问出了声。

回过头,只见袁彭年正负手站在小道,朝他笑了笑。

张同敞摇摇头,也不走过去,应道:“衙门无事,至披云楼看景。”

闻言,袁彭年却走了过来,与他并肩立在那棵榕树前,两人皆着红色官服,从背后看去,官服上的孔雀与锦鸡正相对而啄。

“朱斗垣把持不了兵部多久了。”袁彭年忽然低声道:“仍高很快便要忙起来了。”

张同敝微微一笑,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喜色,道:“金大人与彭公的弹劾已商定了吗?”

他自然明白五虎早想动手,但这种弹劾不过是口角之争,比如金堡去年攻击内阁黄士俊与何吴趋未赴国难之事,只要那两个老头脸皮厚一点,坚持赴任,他们也没什么办法。

事实上,五虎不过是依靠了李成栋与楚党的背景,只在朝中做摇旗呐喊,党同伐异之事,几封题本,几道奏疏自然可以随便写,关键是缺少实质性的证据。

张同敞显然也明白袁彭年来找自己的目的,但却不说,只等着他开口。

“不错,我等已商讨数日,计划从朱天麟先动手。”

袁彭年道:“去岁,我等本欲共弹劾李,马,严,庞,陈,五人以除奸佞,但在此之前,金给事留白桂林,以《时政八疏》示之翟阁部提点,翟阁部遂荐刘湘客同来,经酌,削去其二,去李而用陈,去庞而用马,如此才得了圣眷,补任六部给事中,掌朝廷监察之责。

不过之后吾等便意识到,之前替皇上斥责吾等的人是朱天麟,封赏吾等的圣旨亦是由朱天麟之手所发,他不去相,中枢总在吴党之手,不可不除。

而如今,金给事上次弹劾陈邦博的奏疏已被陈邦博知晓,他知会朱天麟票拟了一道旨意乃是令金堡以监军之职至其军中这便是吴党藏在下次朝会的杀招,造势,斗人,意欲瓦解吾等也。”

闻言,张同敞却是真的有些惊讶,道:“袁公怎知内阁之事?”

袁彭年摇摇头,似不愿多说,只道:“吾等原本只怕马吉翔会插手,但仍高如今给他下了套子,他亦成了可攻的一环,我前来,只请仍高与我们联手,行去岁锄奸大事。”

张同敞沉吟不答。

“李元伯亦在我们这边。”袁彭年补充道:“我已知仍高把北面的情报给了他是欲北伐也?”

张同敞拱了拱手,笑道:“我竟没想到袁公等有如此手段,失敬了。”

“无妨。”袁彭年又道:“吴党朱天麟由吾等来对付即可,元伯抑制庞天寿,至于马奸那边?”

“我之前出手,丢了一些人,死了两个学生。”

“小事,此事毕,仍高升尚书,门生只多不少。”

听见这个条件,张同敞眯了眯眼,对局势的了解愈发清晰。

简单而言,五虎抓住了吴党朱天麟的把柄,又联手李元胤,准备把以前没弹劾到的“奸臣”一锅端了。

其中,马吉翔有皇上太后恩宠,无疑是最难对付的那一个,且肯定是最难对付的,但他们看到之前自己摆了他一道,觉得自己手上这个把柄可以用,遂过来商议。

说商议还算不上,袁彭年没提北伐之事的后续,想必是李元胤那边已经给他打过招呼了,这是准备等他出手扳倒马吉翔后给个尚书的官职,算是交易报酬。

当然,没提到的事还有很多,比如他们要怎么让朱天麟去相,张同敞又要怎么捏住马吉翔之类。

此事到目前为止只有利益条件,五虎扳倒朱天麟,朝内阁填上自己人握权,张同敞扳倒马吉翔,官升一级,且尚书之职一般还会兼任大学士,亦可入阁为相

总之,没提细节之事透出来的意思便是,利益报酬就摆在那,你可以不择手段。

话到此处,即是张弛有度,点到即止了。

但袁彭年转身走了几步,却又忽然回头说了一句。

“下次朝会之前,仍高还有时间思虑,不过,北伐之事就当作当作云烟吧,这也是元伯的意思”

闻言,张同敞眼中迸发怒意,脸色瞬间落下来。

袁彭年却没回头再看,自顾自朝前唤来仆从继续走着,随口劝解道:“当然,只是如今局势如此而已,事情可以再谈嘛,有什么是不能摆上来谈的”

张同敞默然不语,回头看向了北方的天幕上,白鹤群已映出了眼帘。

多年宦海沉浮,能让他失态的事情不多,此事便是之一,且他听出了李元胤欲排挤独权之意。

这与他一开始所想的不同,但也已不重要了。

他从桂林至此,本就没有准备依靠任何人,来就来吧,斗到底。

~~

张拱极才至城西,便看到了披云楼上的白鹤,正成人字形腾飞而去。

低下头,又见一顶红轿停在不远处,那几个兵部的衙役正在呵斥周围的一群人。

“你等是什么人?也敢冲撞朱郎中的轿子!”

他皱了皱眉,才想绕道,却看人群中一个持剑的年轻人带着几个军士朝他迎来。

“祁京,你投靠奸佞”

才来得及喝出这一声 ,祁京已挥手让人把他围了起来,示意他跟在身后。

再次回到轿子旁,张拱极见那个叫黄庆生的武选司员外郎已争的面红耳赤,口中喝骂不断。

他眯眼扫视一番,已是想到朱斗垣就是在轿子里了,周围还有马雄飞前日调进侯府的二十人,每个他亦查过底细,叫得出名字。

这些都已是明面上的事,朱斗垣想必也清楚,但就是因他们已暴露出来,张拱极便更有些弄不清祁京差带人过来是想做什么

此时,轿帘也终于被揭开。

朱斗垣拂袖跨过轿杠,目光转向祁京,微微摇了摇头。

“我知你是何意,只提点你一句,此事与我们无关。”

祁京点点头,没有说话。

朱斗垣的眉头皱起,道:“既是如此,还不走开?”

他虽年轻,但城府修养还算深,发生这种被人堵在自己地盘上的丑事,并未当场发作。

祁京也不答他,彷佛听不懂人话一样。

接着,他又让那些军士朝着衙门前排开,终于对着从旁的姜之升道:“你去吧,他想必还未见过你。”

姜之升淡然,走上前,敲响了兵部衙门的大门。

等张同敞负手从大门走了出来,见到的是颇为奇怪的一幕。

正五品的兵部郎中立在轿子前,脸色铁青;从四品的锦衣卫佥事被人围着,不知所措;还有那个从六品的武选司员外郎倚在轿子旁,已是快被气出了眼泪

他笑了笑,知道现在还要加上他一个正二品的兵部侍郎了。

此时,他走下台阶,目光看向祁京,眼中不由泛起了激赏之意。

而祁京却也在此时与他擦肩而过,走上了台阶。

他将视线一一朝着底下的这些人投去,说起了第一句话,也是唯一的一句。

“我无意于诸位任为敌,也不管你们在做什么,是不是为国为民……之前事了,如今过来相告一声——谁再干涉,我便杀谁,就这样。”

……

“你这畜生,没娘养的猪狗,倒要看看你能在这把本员外杀了?!”

黄庆生当场便指着祁京喝骂了回去。

“贼厮鸟的烂碟子,也敢在兵部衙门放狠话,有本事别走,等本员外进去调人!”

“白身狗猢狲,以为投靠奸佞便能翻身了,别走,别走啊”

祁京却不理会他,挥手把人收了,走下台阶,自顾往前而去。

期间,首先路过张拱极身边,只听他重重说了一句,“你蹦不了多久了,届时,我会亲自杀了你。”

“嗯。”祁京应了一声,几步越过他。

来到朱斗垣身旁,却是听他先呵斥了黄庆生闭嘴,然后目光转向祁京,歪了歪头。

“若是为己,你做的太过了,马吉翔下野只是时间问题。”

“嗯。”祁京依旧应了一声,抬步走过。

唯有到了最后张同敞面前时,他的衣袖被扯住了。

张同敞的目光有些低垂,像是在看他腰间的那柄长剑,亦或是在看他的靴子。

“四千里以来,艰难无比,你还在如此做,我亦愧疚至极。”

这句话中包含的意思很多,里面许多意思也是点到即止。

而祁京却已明白,这些人中也唯有张同敞看出来,自己这般做的真正目的。

“嗯。”祁京再次应过,目光看向他的手。

“我们可以谈,我可以帮你。”

张同敞松开了手,忽然道,脸上的表情异常真挚。

祁京目光看向他,微微摇了摇头。

“有人曾经对我说过,人的命运如一叶小舟,久随天地洪流飘荡,直到遇到一方顽石,撞的粉身碎骨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张同敞陡然愣住,那只半开的手悬在了空中。

祁京已与他再次擦肩而过,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