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晋大苹果

第一二七七章 借刀(二合一)




  凌晨时分,石城东外围步兵大营边缘地带的一处偏僻的营地里,刘牢之被亲兵叫醒。告知他,南郡公请他前去城中见他,商议重要事务。且被告知不必惊动任何人,因为南郡公要单独见他。

  刘牢之连忙起身,在寒冷的空气中穿上冰冷的甲胄,整理好仪容前往。他不知道桓玄请他去要说什么,但这是桓玄第一次单独的请他前往议事,他知道定不寻常。这或许是自己的好机会。

  在过去的一段日子里,刘牢之倒是主动去求见了桓玄多次。刘牢之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李徽的事情,以及李徽当年和谢玄之家,谢氏豪族之间事情尽数告诉桓玄。甚至包括谢道韫和李徽之间不清不白的关系,也都告诉了桓玄。刘牢之就是希望这么做能够讨得桓玄的欢心,让桓玄知道自己是有用的。

  虽然桓玄的态度不冷不热,眼神里时常流露出自己熟悉的神色。那是自己在司马道子等人的眼睛里也常看到的神色。怀疑、不屑、漠然、甚至带着一些鄙夷。

  刘牢之选择无视这些东西,他装作一无所知,依旧保持着谦恭。

  刘牢之如今的处境极为尴尬。之前,刘裕吹得天花乱坠,又是结拜又是许诺,让刘牢之背叛了司马道子。

  夏口一战中,虽然阻敌成功,但是刘牢之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肩膀受伤不说,手下兵马死伤惨重。战后收拢残兵,手中只剩下了五干余兵马。

  更令刘牢之恼火的是,刘裕在战前的画的大饼无一实现。什么让刘牢之当扬州刺史,任命为领军要职,什么重用刘裕增补兵马等等,一切的许诺都没有兑现。

  刘裕给出的解释是,大局未定,南郡公自然不能做出太大的调整,以免动摇军心。但刘裕自己倒是被加封了右将军,江州别驾之职。而刘牢之就连最基本的增补兵马的要求也没有得到满足。

  他的兵马甚至只配在大营边缘扎下营盘,仿佛被孤立在外一般。这让刘裕感受到了不久前在司马道子军中所受到的待遇。而更糟糕的是,现在的刘牢之手中的兵马只剩下了几干人,实力大损。



  境遇如此糟糕,是刘牢之之前没有想到的。但他除了骂自己愚蠢之外,又能如何?以如今的实力,很难有谈判的筹码。他现在只能忍气吞声,因为自己选择的路,硬着头皮也要往下走。指望刘裕,那恐怕是指望不上了。

  刘牢之需要自救,所以他积极的建言献策,厚着脸皮无视桓玄等人的态度,希望能够争取到桓玄等人的信任。这一切都是无奈之举,也是自己酿成的苦果。

  好在,刘牢之经历了这么多事,他的心性早已锻炼的如同钢铁一般。许多事他已经能够从容的应对而不失控。他从曾经北府军中那个暴躁易怒的猛将已经转变为一个城府深邃善于伪装自己的人了。

  环境际遇对一个人的塑造是如此的重要,在刘牢之身上特别明显。

  只不过,有的人做出的选择都是顺应局势,且最终令自己变得更成功。而刘牢之的几次重要的抉择却都是让自己变得更糟糕。不但实力逐渐丧失,更是丧德失行,被人冠以三姓家奴之称。刘牢之将这一切归结为豪阀士族对他们这种底层出身的不屑和轻蔑,殊不知,除了这些,更重要的是他不停的背叛导致的别人对他人品的怀疑。

  这年头,虽然糜烂的当权者们可以放纵自己的行为。但是他们骨子里却希望别人都遵守道德规范,遵守忠诚仁义的基本道德。刘牢之恰恰犯了这样的忌讳。

  不过今日,也许机会来了。

  刘牢之骑着马跟随亲兵进了城。天才刚刚蒙蒙亮,四下里一片安静。抵达桓玄住处的时候,刘牢之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卞范之。刘牢之并不认为卞范之是专门来迎候自己的,直到卞范之笑着向自己拱手,他才确定,同时也更加确定今日见桓玄必是有些事要发生了。

  “刘将军有礼,一大早请你来见郡公,恐惊扰了你的美梦了吧。”卞范之行礼道。

  刘牢之连忙下马抱拳道:“军师有礼,说哪里话来?牢之乃郡公之属,理当任凭差遣。此乃是下属分内之事。”



  卞范之微笑道:“刘将军德高而不倨,望隆而不傲,实属难得。郡公常常感叹,我荆州诸将能个个如刘将军一般,何愁天下不平?”

  刘牢之受宠若惊,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卞范之道:“进去吧,郡公等着你呢。特命我前来迎候。请!”

  刘牢之躬身道:“岂敢,岂敢。军师请。”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直抵桓玄所居内堂。内堂之中掌着灯火,桓玄正在堂上踱步,瘦削的影子在长窗上移动着。

  卞范之站在廊下大声禀报道:“郡公,刘将军到了。”

  桓玄停步转身,刘牢之趋步上前行礼道:“未将刘牢之见过郡公。”

  桓玄笑道:“刘将军不必多礼。快请坐,来人,上茶。”

  茶水上来,刘牢之规规矩矩的站着,并不落座。在桓玄一再要求之下,这才坐了半个屁股,身板挺直僵硬。

  桓玄坐在对面,微笑看着刘牢之道:“刘将军,这段时间过得如何?在我荆州军之中,可还习惯?”



  刘牢之道:“多谢郡公关心,一切都好。诸位对我都很照顾,郡公也多关心,一切都很满意。”

  桓玄呵呵笑道:“满意么?我看不尽然吧。”

  刘牢之忙站起身来道:“岂敢。郡公切莫听人闲言,我刘牢之投奔郡公,有栖身之地,兄弟们有落脚之处。郡公待我等……又极为亲善,我等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桓玄摆摆手笑道:“坐下,坐下,莫要激动。哎,刘将军,说来也是我疏忽大意,近来也确实忙碌,没有照应好刘将军。刘将军劳苦功高,前番击败司马道子大军之战,刘将军当记首功。这不,一直忙于调兵遣将,却也没有时间论功行赏。当初答应你的一些事,也没有兑现。赏罚不明,如何服众。今日请你来,一则是向你致歉。二则,则是说明此事,向你兑现诺言。我桓玄向来诚信,岂能言而无信,岂不令将士们心寒?”

  刘牢之惊愕拱手道:“折煞未将了。未将岂敢。”

  桓玄摆手微笑道:“刘将军,你曾在北府军中领军,战功赫赫,威名远扬。刘将军纵横天下之时,我还只是个少年。你能在我帐下辅佐于我,那是我桓玄的荣幸。我和军师商议了,此番攻下京城之后,由你总领中军,都督扬州诸事,护卫京城安全,必不会有差错。故任命你为扬州刺史,中领军,尚书省五兵尚书之职。此番进军,更需要你领军进攻,加前军都督,卫将军之职。你军中之前死伤将士不少,兵马空虚。我将为你补充两万步骑,充实军力。这样,你便有用武之地了。你看这样安排是否合适?”

  刘牢之惊愕无语,这一连串的军政官职砸下来,几乎将他砸晕过去。不但有扬州刺史中领军这样的要职,更为他扩充军力,增强实权。本来之前心中的抱怨,在这一连串的官职砸下来之后,顿时烟消云散。惊喜之余,如在梦中。

  “刘将军,恭喜了。呵呵,怎么?还不满意么?”卞范之在旁抚须笑道。

  刘牢之如梦初醒,噗通跪地,向桓玄叩首道:“多谢郡公信任,牢之感激涕零,必不负郡公之望。郡公,牢之飘泊半生,今逢恩主,愿以此无用之身,为郡公效犬马之劳。”

  刘牢之的眼泪真的流下来了,那可不是嘴巴上的感激涕零,那是真正意义上的感激涕零。所有的阴霾都仿佛在这一瞬之间全部消散,只感觉阳光普照,温暖如无比。之前所有的煎熬都已经值得了。



  “起来吧,这是你应得的。眼下诸事得当,就等着攻下京城,诛除司马道子一干奸邪之后,奏请朝廷下旨任命,届时天下太平,你便可正式上任,我等一起为大晋尽一份心力。呵呵呵。”桓玄眯着眼看着刘牢之匍匐在自己面前的样子,眼神中鄙夷之色难掩。

  “多谢郡公,多谢郡公。”刘牢之抹着眼泪爬起身来。

  桓玄打了个啊欠,摆手道:“我有些倦了,昨夜一夜未眠,我想打个盹儿。刘将军,还有些许小事,便让军师和你谈论吧,我却是有些撑不住了。”

  刘牢之忙道:“郡公操劳,还请郡公为国为民保重身体。”

  桓玄笑了笑,又打了个啊欠,转身负手踱回内堂。刘牢之躬身而立,直到桓玄消失在帷幕之后,这才直起身来。

  良久之后,刘牢之都没有回过神来,咧嘴似笑非笑,又是叹息又是咂嘴。

  “刘将军,恭喜你了。”卞范之在旁开口道。

  刘牢之这才意识到卞范之还在身旁,忙道:“多谢军师。叫军师见笑了。实在是我刘牢之这些年来,遭逢坎坷。能归于郡公帐下,郡公又如此恩遇,所以情难自禁。”

  卞范之呵呵笑道:“明白,明白。郡公向来待人恩厚,赏罚分明。能得到刘将军这样的人才,郡公其实也很高兴。这是大好事啊。”

  刘牢之连连点头道:“是是。对了,郡公说还有些事情要军师和我说。未知何事?是否是要进攻了?我这便做好准备,随时可以领军出战。”



  卞范之笑着伸手道:“刘将军请坐,咱们坐下说话。”

  两人坐下之后,卞范之微笑道:“刘将军,听说你和刘裕是同乡?又结义为兄弟?”

  刘牢之笑道:“是啊。刘太守引荐,我方能入郡公之属。他提议和我结为兄弟,我见他甚为诚恳,便结为忘年之义。见笑了。”

  卞范之点头道:“好事,好事。刘裕自来我荆州,也立了不少功劳,甚得郡公赏识。郡公常常夸赞于他。不过……这个……嗯……”

  卞范之欲言又止,捻须沉吟起来。

  “怎么?军师有话便说。”刘牢之忙道。

  卞范之缓缓点头道:“罢了,刘将军面前也不必隐瞒。郡公对刘太守有一事不满,常常有所抱怨。刘将军和刘裕交好,若能解决此事,让郡公能够消除心中不满,倒是一桩美事。毕竟上下一心,其利断金。心中藏有芥蒂,终究会影响大局。”

  刘牢之闻言道:“哦?但不知是何事让郡公不满?”

  卞范之道:“刘太守从徐州而来,携来火器火药之秘。你也知道,火器火药威力之强,几可左右战局。郡公对此极为重视,命刘裕于豫章建立作坊,广与资粮,制造火器。虽则刘太守也尽心尽力,火器打造了不少,增强了我大军作战之力,但是……终究数量有限,难以达到效果。此事令郡公甚为不满。”

  刘牢之皱眉道:“军师想说什么?我为何没听明白?”



  卞范之看了刘牢之一眼道:“郡公数次向刘太守提出,叫他献上伏火方,以及打造火器之秘,便于大规模的配制打造,形成强大军力。但是刘太守都婉言谢绝,不肯献出秘方和打造之法。这让郡公颇为烦恼。一方面刘太守无法提供更多的火器,另一方面我大军需要更多。刘太守不肯献出,郡公便无法大规模的制造,只能依靠于他。这未免有奇货自居之嫌。这也让人不得不怀疑,刘裕对郡公不够忠心,或另有所图。郡公待人以诚,他怎可如此?”

  刘牢之面色沉吟。他终于听明白了。刘裕手握火器之秘,桓玄希望他能将秘密献给自己。但刘裕显然不愿分享这个秘密,所以一直不肯答应,这让桓玄心中颇为不快。然则,今日卞范之和自己说起此事,似乎是希望自己能够做些什么。

  “军师,此事我并不知晓,故而也不好置评。”刘牢之沉声道。

  卞范之道:“此事当然跟你无关。我跟你谈论此事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够为郡公分忧。你和刘裕交好,又是结义兄弟,不妨去劝劝他,让他献出伏火方,令郡公宽心。郡公待他不薄,他这么做岂非令郡公寒心?况且那火器之秘关乎大军作战成败,他不肯献出,便也制约了我荆州大军的战力。于公于私都是不利于他的事情。刘裕若真心效力郡公,便不该如此。你我都为郡公效力,主上之忧,岂能不担?这便是我同你说此事的目的。”

  刘牢之皱眉想了想道:“军师,我可以去同他聊聊。但是,他肯不肯答应,我可不能保证。”

  卞范之神色变冷,缓缓道:“不能为主上分忧之人,将来如何倚重?郡公待你不薄,些许小事你都无法办好,如何向郡公交代呢?”

  刘牢之沉默不语。

  卞范之起身走到他面前,低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知刘裕在郡公面前是如何说你的?”

  刘牢之沉声道:“他怎么说?”

  卞范之微笑道:“他说,你刘牢之出身粗鄙,德望低下。虽为彭城人士,却祸害彭城乡邻,欺男霸女惹来众怒,为乡里一害。当年你参加北府军之后,众乡邻弹冠相庆,有人去道观庙宇之中请愿,希望你死在战场之上。还有人诅咒你断子绝孙,家人尽死。刘裕说,你的侄儿何无忌,儿子刘敬宣战死,便是你之前恶行之报。”



  刘牢之怒道:“什么?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

  卞范之道:“还有呢。他说和你结义,只是为了让你和司马道子反目。他说,你反骨成性,为奴三家,不知忠义。他向郡公进言,不可重用于你,要郡公密切注意你的行为,但有反意,即刻诛杀。他说,你连谢玄都能背叛,还有谁不能背叛?谢玄对你恩重如山,堪比再造,你却逼的他走投无路,积郁而死。他说你是妨主之人……”

  刘牢之大怒起身,大骂道:“狗贼敢耳?如此辱我,我要宰了他。”

  卞范之冷笑道:“你杀了他,岂不是害了郡公?他一死,火器制作之秘便无人知晓了,我军中火器谁来督造?郡公知道他是嫉妒你,对他也颇为不满。但他掌握火器之秘,却也只能容他。你若能劝他献出火器的秘密,他还有何凭借?到时候你再质问他,甚至处置了他,又当如何?刘将军,别人或许对你不了解,但我卞范之却是理解你的。人这一生,漂泊辗转,总想为自己找到一条坦途,建功立业,成就美名。谁肯颠沛来去?况每个人有自己的选择,岂容他人置喙?别说谢玄王恭司马道子,良禽择木而栖,天下之事,无出功名利益之外。你在北府军十年,谢玄引退,可曾令你领军?王恭不仁,司马道子不义,你叛了他们又何罪之有?他刘裕又当如何?不也是叛了李徽而来?有何资格说你?更遑论表面和你结义,私下里向郡公诋毁于你,建议郡公不予重要你,毁你前程。若非郡公圣明,岂不为他所惑?”

  刘牢之重重点头,拱手道:“多谢军师告之这些,否则我还被这厮蒙蔽而不自知。军师,我明白了,必要从这厮口中套出秘密来。或许明着跟他说,他必然不肯。但若是我灌醉了他,或许能套问出来些什么。总之,我定想尽办法,完成主公的心愿。这厮挟宝自重,不肯献给郡公,便是最大的不忠。和我结义,暗地构陷,便是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之人,留之何用?待知晓其秘之后,我替郡公斩之。”

  卞范之微笑道:“好,你便去试试看。不过我要提醒你,莫要被他察觉。我可不希望闹的满城风雨。若是闹将起来,郡公可不会偏袒你。我也不会承认我说的这些话。原因你自明白,我大军还需要他制造的火器,明白吗?大敌当前,也不希望闹的满城风雨。你最好谨慎行事,不露分毫。”

  刘牢之沉声道:“我自省得,军师放心。也请郡公放心。”

  卞范之微笑道:“郡公?此事跟郡公无涉,他并不知道我说的这些。这是我想要你做的事情罢了。”

  刘牢之点头道:“明白了。军师放心,我这便去找他。军师等我的好消息。”

  卞范之点头道:“若他告知火药之秘,你可斩之,头颅送来给我,我自有用。”



  刘牢之点头,拱手告辞而去。

  卞范之目送刘牢之离去,转身来到内室。桓玄斜靠在床头,见卞范之到来,坐起身来道:“军师,我总觉得,大敌当前,我们似乎不该这么做。”

  卞范之沉声道:“郡公不必担心,刘裕刘牢之都非可用之人。军中众人对他们诸多不满。刘裕挟宝自重本就该死,刘牢之更不必说了,三姓为奴,不可信任。此番最好能既知火器之秘,又可借刘牢之之手杀了刘裕,这样,天下人便不会怪郡公不能容人了。偷偷将刘裕的人头送给李徽,或可令他退避。就算不成,那火器之秘也要收回的。郡公岂能为刘裕所制?他要以火器之秘保命,恰恰正是他送命之由。”

  桓玄叹了口气道:“但愿如你所言,能够成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