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劝学
第69章劝学
土豆这两个字如今是估邶城的热议话题,哪家分的土豆已经清点入仓,哪家已经开始吃土豆了,哪家的土豆卖到多少铜板了,哪家靠着卖土豆的银钱娶上了媳妇……
在这个消息流传较慢的时代,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城里,只要什么消息沾上了土豆两个字,都会在半天时间飞遍整个估邶城,而那些在试验田干活的农人自然成了街坊邻里的明星,走在路上总是有数不清的人和他们打招呼。
因为神山的土豆不对外出售,所以土豆的购买途径就只有农人手里,这导致了土豆的价格一路水涨船高,从最开始的三十铜板一斗到最后的六十铜板一斗,还有价无市。
宋颂去小饭馆吃面的时候听见食客抱怨如今的土豆价贵,今年怕是种不上了,只能等土豆的价格下来了再尝试种植。
与她一同前来的许茗因就跟她说:“商会不干涉百姓私底下的买卖,所以土豆价格虚高,现在很多人都没能买到种子,只能继续种植原有的作物。”
“保证作物的多样性,挺好的。”
宋颂附和了一句,然后将碗里的面汤喝完才继续说:“西南潮湿多雨,若是家家都种成堆的土豆,光是存储便是一大难题。再者就是,百姓已经饿怕了,所以他们偏向于选择产量高的作物付出自己的心血。如果人人都能拿到土豆,就很有可能舍弃原本的作物,导致主食的单一性,但是长期只吃土豆身体会出问题的。”
“告示牌张贴了土豆的储存办法和缺点,但是他们看不见,他们只知道这是高产量的作物。”
许茗因倒是理解那些百姓的想法,便说道:“饿过肚子的人总是格外喜欢囤粮。”
“开垦的荒地五年内不收税,他们根本不会饿肚子。除了高产外,不过就是觉得别家有自家没有吃了亏。”宋颂擦擦嘴巴去结账,没有再谈论这个话题。
新鲜的土豆要堆放在阴凉通风的地方才能够长时间保存,但是很多人家的粮仓为了防鼠虫都会紧闭,窗户开得又高很小,和牢房没什么区别,所以达不到通风条件,只能选择将大量的土豆做成土豆粉来保存,做土豆粉也是需要人力的,一家上千斤的土豆,要全部做完也得耽搁几个月的功夫。
最重要的是商路没开,做好的土豆粉没办法进行买卖,只能堆积着由自家人慢慢消耗。
要是估邶城人人都种土豆,家家都做土豆粉,那土豆粉只会越积越多,即便是低价出售也没有客源。估邶城不过几万人口,难以消耗这么多的土豆。
宋颂在土豆丰收的时候说过,城中的存粮能让所有百姓饱饱的吃上一个月还有余。
她的目的是想让百姓摆脱挨饿的阴影,给他们粮食充足的底气,不要陷入对土豆的狂热追捧中,但那句轻飘飘的话显然分量不够,百姓还是更相信自家的粮仓。
土豆不是不能种,而是不能全部都种,相较于稻米和小麦这类等众所周知的粮食来说,它是一个全新的东西,所以即便是商路开了也存有卖不出去的情况,到时候百姓前期的投入都会变成积压在粮仓里的土豆或土豆粉。
而且土豆并不适合连茬种植,会耗损土地,必须和别的作物换着种。
试验田的归属权是宋颂的,所以她可以决定下一茬种什么,但是那些百姓能忍住诱惑吗?他们能够控制自己不连茬种植吗?
宋颂不相信。
土豆要有人种,水稻和小麦也要有人种,往后更多的作物,红薯、甘蔗、棉花、花生,这些都要有人种。
宋颂不能出面说谁能种谁不能种,就只能将选择权交给那些拥有种子的人。
这座城市的新奇作物会越来越多,百姓总有一天会习惯的。
土豆收获后,在试验田干活的农人们家家都堆积了小山似的土豆,做土豆粉的计划也要安排上来了,还有关于土豆的一系列吃法,也得宣传,希望到时候成为估邶城的特色产业。
土豆粉的教学场地安排在还没有正式开学的学堂,这里前身是崔氏祠堂,地方宽阔明亮,可以容纳上百人。
空地中间摆上一张长桌,上面放着石臼等工具,宋颂拿着一块锋利的石片给土豆刮皮,然后又切成块放进石臼里慢慢捣碎……
经过一遍遍的淘洗过后,桌上只剩下一盆盆乳白色的水。
宋颂净手后说道:“这盆水先静置在此,待其中的粉末沉底后再将水舀出,晾干后的粉末就是土豆淀粉,土豆淀粉也易于保存,但是做成土豆粉更方便烹煮……”
来学习的人很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都看得目不转睛,不管是他们家中有没有土豆,他们都想学上一门手艺,往后或许能靠这手艺谋生计。
搓洗过后的土豆渣被装在一个大箩筐了,教学结束后会有人来擡到工厂去喂猪。
很多老人看着那些被丢弃的渣都觉得心疼,那些渣或许看起来有些脏,但也不是不能吃,熬粗面糊糊的时候加进去,指不定多香呢。
有人将这话说出来了,周围的人纷纷附和,还有人低眉顺眼地捏着衣摆,问宋颂这些渣她能不能捡回去吃。
宋颂诧异地笑了一下,言语温和地说:“何必捡这些呢?如今田地免税,粮食收上来都是自家的,只管吃好吃饱。若是田地不多也不怕,往后这城里工厂越来越多,到处都在招人,总归不会缺这一口吃的。”
那妇人有些怯懦地缩在人群里,嗫嚅着说:“家中人口多,能剩下一口算一口。”
宋颂摘下身上的围裙,看着这群人像鹌鹑似得点头附和那妇人的话,就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坐在椅子上,不解地发问:“既然觉得家中人口多,为何不愿将孩子送到学堂?学堂一天三顿饭,半大小子都让吃饱,这能减轻你们不少负担。”
“学了也没用处,还不如留在家里洗衣做饭……”
“是啊,要在学堂待好几个月,家中的事谁来做?”
“念了书就野了,往后就是那不敬爹娘的忤逆子,这书不能念。”
“四五个月的时间,他在家中能养胖一头猪,能种上好几茬白菜,家中的泡菜坛子都能填满了。”
宋颂心头发闷,觉得他们如朽木般不开窍,也觉得心酸,估邶城建立上百年,连一个有名有姓的文人都没出过,这里的读书人走不进中原的官场,自然没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例子可讲。
中原地区谓四民,乃“士农工商”。
所以有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说法。入仕者立德于心,建功于世,宣德功于言,泽被后人。
十年寒窗苦读纵然难熬,但是可以改换门庭,光耀门楣,所以才有人前赴后继地读书,有父母省吃俭用的给孩子凑足束修。
“光宗耀祖”四个字就是挂在倔驴前面的苹果,让他们不停地为之奋斗。
但是西南没有这个说法,在这里,部族为首,官府次之,富人行末,辛苦耕种的百姓反而成了不入流的。
宋颂没有那么多劝学故事能讲给他们听,只能在强权压迫下又抛出一点甜头。
“往后的新粮种,我只会交给学堂里名列前茅的学生。”
宋颂说完这话,在场的百姓们都露出了难以理解的表情,他们有的敛目皱眉,有的满怀忧愁,但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谁是衣食父母,他们看得明白。
没有神山,估邶城什么都不是。
“你们心中只觉我在以强权压人,逼迫你们不得不妥协,和那些食你们血肉的贪官污吏并无区别。或许有人已经开始动摇了,觉得在我治下的估邶城会和原先一样,如今的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
“既然你们头疼家中俗务,心疼那没草料吃的猪,心疼那填不满的泡菜坛子,我便和你们好好算一算得失。看看这学堂的开设,究竟是你们吃亏,还是我在吃亏?”
“你们将孩子送进学堂,他便早出晚归,不食家中一粒米,不穿家中半尺布,而你们只需承担原本分给孩子的一些杂活即可。而我要负担这些孩子的吃穿,要规划他们的未来,要让他们每一个都能好好长大,我出银子修学堂、请夫子、供饭食、裁衣裳,只是为了将家中俗物扔给你们吗?”
这番话说的一群人低下头鸦雀无声,只有个别还梗着个脖子跟斗鸡似得狡辩,“那笔墨纸砚样样都得花银子,我们不过是土里刨食的人家,哪里供得起金贵的读书郎?”
“你这话说得滑稽,我几时说过要你们自行负责笔墨了?”
宋颂站起来看着那个挑刺的妇女,掷地有声地说:“我会让估邶城有自己的纸笔,我会让一心向学的孩子无后顾之忧。若粮食满仓,金银高垒,我便让他们富裕地读书;若缺粮少食,银钱紧缺,我便节制口腹之欲,省下一身锦衣,换我西南少年名扬天下。”
她说这话时,身上穿着一身耐磨耐脏的粗麻衣裳,这是西南特有的粗麻,质地偏硬,经过长时间浸泡揉搓后也是不贴身的,穿在身上磨人得很,优点是久穿不烂,是下地劳作的好料子。
宋颂现在穿的这一身是她自己画图样让许茗因做的,一件圆领的长袖衣裳,下摆偏长盖住了屁股,可以在席地而坐的时候防止裤子弄脏,下面是一条阔腿的粗麻长裤,脚上踩着一双黑布鞋。
她的头发用黑色的布条绑成丸子头,外头又裹上了一块靛蓝色的头巾,是因为这段时间她经常在地里收着收成,泥土纷飞,头发容易脏。
唯一特别的就是那块头巾上被许茗因绣了一颗小小的松树,以此来辨认这是宋颂的。
有宋颂开的先例,现在城中多得是人这么穿,方便活动,下地也轻便些。
百姓们也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从几位神女下山,好像穿的都很是寻常,和他们一样的粗麻衣裳,或是便宜的蓝布,实惠的棉布等,从未见过谁穿着传说中的锦衣华服,周身流光溢彩。
宋大人就不必说了,她是十几岁的小女孩模样,可整日打扮的像个小男孩儿,穿裙子的时候都少得很,有时候在路上遇见也是来去匆忙,脚下生风的忙碌模样。
孟大人总是一身白衣,飘逸冷清,但是那身衣裳好像从未换过。
洛大人和许大人貌美如花,和传说中的仙子神女一模一样,但也只是穿着便宜的蓝色粗布或细布,冬季时穿着和大家伙一样的黑色棉袄,混进人群中一点也不出彩。
那位新来的希莉娅大人倒是不寻常,据说有一头和阳光一样耀眼的头发,但是她总是披着一件黑色斗篷,谁也没有看清过她的金发。
好像是他们的祈祷实现了,西南数不清的高山溪流终于孕育出了慈爱的神,来保佑他们这些受苦受难的百姓。
与他们一同熬过苦难的神女,才知道他们的心酸和不甘。
“再者说,你们又怎知那些孩子在学堂埋头苦读没用呢?以农耕为例,学堂的教材有五大农书,《泛胜之书》、《齐民要术》、《陈敷农书》、《王祯农书》、《农政全书》,囊括了农、林、牧、副、渔各方面,是不可多得的传世之书,凝结了数千年的农耕经验。”
“再以节气为例,你们活了数十年,只靠着长辈言传身教,尚未读懂所有节气,但是那些孩童,不过几岁,便能滔滔不绝地说上半个时辰。这是为何?因为有人教导,所以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成了他们眼中新奇的玩意儿。更远些,天气变化、地动洪涝、日月星辰、生老病死……学堂都能教,只是苦于没有老师,所以暂时没开这些课程。”
“你们或许觉得这是天方夜谭,但我们是神女。我说能教就能教,而对神女的传授百般拒绝的你们,又怎不是愚昧呢?”
一时之间,说的那些百姓醍醐灌顶,他们这才拨开脑子里的迷雾,想起了眼前之人的身份,她是神女,她所教授的不是那些繁琐的文章,不是听起来云里雾里的诗词,而是这个天地间的知识。
这时候又有人问了,“那为何读完了学堂还有去书院,那里都是一群迂腐的老学究,能教些什么?”
“他们能教中原的知识。诗词歌赋,经义策论,让我们的学子更贴合中原的读书人,不至于成为中原人口中的‘西南蛮夷’‘无知獠奴’。咱们西南的少年,要学习我们的知识,也要学习中原的知识,还要比中原人学得好,学得深。”
“是!西南人不比中原人差!”有人义愤填膺地附和,引来一阵嘈杂地赞同声。
他们已经受够了中原人轻视的目光,原先商路还通着,那些中原人每每过来都是趾高气扬的做派,将他们贬得一文不值。
宋颂喝了一口冷茶,看着旁边正在记录的女子说:“可都记下来了?”
女子是估邶城第一批老师之一,闻言点头道:“已经全部记下了,待我回去整理后就可张贴了。”
宋颂点头,开口让她先回去整理然后张贴,要赶在这些百姓离开之前就将公告贴在告示牌那儿。等这些百姓回家后,正好给那些满怀好奇的人解惑。
历史上有很多劝学故事,但宋颂不想用,因为那些故事未必能劝动倔驴一样的西南人,她们西南,要有自己的劝学故事。
今天来了好几位老师,他们各自有不同的分工,有的要记录制作土豆粉的流程,到时候整理成文字版和绘画版保存,也能用在学生的手工课上;有的要记录今天来学习的人数,将这次的教学当成估邶城全民向学的典范宣传出去,还要去城墙上画图,从细枝末节处培养城里的学习氛围……
只是他们在土豆粉的流程讲解结束后就先离开了,只剩下一个记录宋颂言论的女老师被留了下来,宋颂要求她将今天自己说过的话整理出来,来回应城里那些反抗学堂建立的人。
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宋颂今天特地将授课地点选在了神山学堂,很多有因为对学堂的抵制,连这样学手艺的好机会也甘愿放弃。
女老师走后,宋颂瞬间脸色一沉,拧着眉冷声问道:
“刚才谁说的念了书孩子就野了,会变成忤逆子的?”
宋颂的目光看向刚才听见声音的方向,一个妇人下意识躲开她的视线,露出了身后杵着拐杖牙齿都掉光的老妪,她双目浑浊,嘴唇皱巴巴地抿在一起,脸上的皮子耷拉着。
旁边有个男人帮腔,“何阿奶的一双儿女都读书识字,十几岁就背着行囊去中原讨生活了,几十年了都没回来过,何阿爷去了,如今只剩下何阿奶一个人孤苦无依,这不就是忤逆子嘛。要我说啊,都是读书害的,否则他们怎么会想着去中原。”
宋颂听着他的声音像是刚才说话的人,她也不戳穿。
“我问你,商队去中原是为了什么?”
那男人没有犹豫,直言道:“为了再次打通商路,将那些有钱的富商引过来。”
“你说的不错,商队去中原是为了估邶城的未来。那你怎么知道何阿奶的孩子就不是呢?此处距离中原何止万里,途中更是有数不清的艰难险阻,两个十几岁的少年会如此毅然决然地离开故土,是因为他们有理想有抱负!他们读过书,想去中原找估邶城的未来,便不惧万里之遥,这等胆识和气魄,怎可称忤逆子?”
“两个孩子能找到什么……”男子低声嘟囔了一句,随后又梗着脖子和宋颂犟:“就是读书读傻了,翅膀长硬了,才会觉得自己能去到中原。”
“不知不可为而为之,愚人也;知其不可为而不为,贤人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圣人也。”
宋颂目光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不知不可忤逆我而忤逆我,是愚蠢;何阿奶,知道不可忤逆我而不忤逆我,是贤能;那对兄妹,知道此行不可实现却努力去尝试,是圣人。”
“你不读书以明理,便连自己的愚蠢都察觉不了。他们虽只有两个人,未必不是和商队抱着同样的目的离开。西南受中原人轻视多年,他们读书明理,或许就是想去中原寻找被轻视的原因,所以才会踏上那条路。”
宋颂又说起*了西南和中原的商路,“那条商路原本只是一条泥泞小道,群山环绕,高低不平。是西南的先辈们背着背篓,扛着锄头,凿碎了拦路的巨石,砍除了挡道的大树,将那些不平之处一锄头一锄头地填平,挖山扩路,方才有了西南的商路。”
“这条商路修建了四十余年,无数人因此丧生,一个部族险些因它而消失,有多少青壮倒在路上便再也没能起来?难道他们奋力去挖的时候,心中知道这条路一定能成吗?”
宋颂看着他面红耳赤的脸,摇头叹息,“别再用你的无知给大义者泼上满身污水,那样的愚昧,只会将先辈的努力盖上厚重的泥土,往后再看不见他们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估邶城通往中原的那条大路,是由一个部族领头,带着无数百姓一起挖出来的。
书中记载,那年西南地动,死了不少人,死者暴尸荒野,被野兽分食,导致地动结束后又来了疫病,西南的巫医对疫病束手无策,城中仅有的几位大夫纷纷带着家眷逃走。
城主上奏朝廷后一直没有得到回复,崔氏心中胆怯,就谎称西南没路,朝廷的援助到不了,他们将亲自前去迎接,然后用这拙劣的借口逃出了城,可去了一两月都无音讯,城里死的人也越来越多。
其中一个部族首领大手一挥,带着百姓开始修路,直到疫病结束,染病的人都死了,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那条路也没修好,破破烂烂的像是西南的一道伤痕。
后来流放此地的一位无名官员说服了百姓,大家这才扛起锄头修建了一条宽阔平坦的道路,足以供车马来往,这才打开了估邶城和中原的商路。
而崔氏,回城后继续当城主,仿佛曾经的背弃都是假象。
也正是如此,他们回城时带来了一些米粮和金银,许是掏的自家口袋来圆谎,城主告诉百姓这就是朝廷的援助,少得可怜,让城里的百姓都远在天边的皇帝恨得牙痒痒。